王澍 虚构城市 Fictionalizing City 问城市如何思考人,也意味着去设想一种直面城市本身的城市设计观。如果说城市中有什么东西令我入迷,就是一座城市的居民使其生活世界成为可理解的方式。 可理解不等于就可以阅读。建筑师们迷恋织体城市,因为他们对它实际上束手无策。任何一个织体城市本身都是一团谜一样的乱糟糟的东西。你在它的每一寸都体会到一种可理解的性质,却绝然没有任何理智上清晰可辩的阅读策略。如果说城市阅读是城市设计的基础,我们似乎就走到了一个悖论面前:织体城市是最优越的城市状态,以一种所有居民共同参与的自发活动,在最少强制下多次互相交往、营造、逐渐形成规范和秩序,这被称为自发的程序,也可称为传统。就其形成过程最少强制而言,织体城市的文化传统具有最善的内涵。但是,近代以来的趋势,正如美国学者哈耶克所担心的,是传统这种“自生自发的力量”被“经由审慎思考而组织起来的社会力量”所摧毁(《自由秩序原理》,哈耶克著,邓正来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而我们唯一习得过的城市建筑学,不经审慎思考而组织起来,根本没法成立,因此,织体城市既不能阅读,也不能设计。当然,有人会认为还可以谈谈美学。仅停留在审美,就没有论述织体城市的必要。不错,只要未经近代以来的建筑师插过手,任何一座织体城市看上去就象是一幅安排的最美妙的图画:在一个相当清楚的城市范围内,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零零碎碎,数量少但种类多,却没有什么东西会突兀的冒出来,刺伤你的眼睛,也许在任何一个局部视域都象是在刻意制造混乱,但却整体,是平面或立体的一种表现,美妙悦目的排列,而它那种似乎静止不动,忘记了时间的稳定性质最终确定了它做为“一张图画‘的性质。然而,座生机勃勃的城市,也许忘记了顺序发展的时间,却决非静止不动,几乎每一天,它那看似美妙悦目的安排,都被破坏,按照某种专业建筑师不懂的节奏重新组合;于是我们眼里的那个静止的动人景象变成了一个工作台或是一个棋盘,那个城市的空间不是用来审美的观赏的,而是用来活动的,是用于实际操作和游戏的。值得强调的是,这类活动只发生在城市的内部,而且是零碎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说织体城市没有造型,或者,相对于近代以来专业建筑的造型概念而言,它们都实践着一种反造型。某种程度上,我同意霍尔关于城市设计的意见:有意思的是,通常我们用来看待城市的角度,落在城市总图和总体模型上的角度,恰是我们在城市中根本看不到的角度。象罗马万神庙那样几乎是长在城市中的建筑,从图上或模型上看造型粗笨庸肿,与周围建筑关系甚至生硬,但站在它面前,感觉正好相反。我甚至想象,万神庙的侧面与背面,会让人感到轻快,这里全无装饰,在窄街只看到一片弧状的墙体,外皮剥落露出用不同砌法叠成的小砌块的面,我无法看到这座建筑的全部,不能还原出一个造型来,但我仍能抓得住这些粗糙碎块在这座城中呼吸的特点,那种情感的流动,一句话,那种使任何关于这类建筑的理论解释与设计规范统统失效所带来的轻松感,那种内聚在建筑本身和城市本身上的纯粹含义。这种体验,也可以在苏州、皖南……等许多织体城市中获得。 问题不在于城市总图和模型,而在于那种东西里的在外的和在上的理智目光。正是这种视角使建筑师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以为可以操纵城市。这种专业的“神性”从外面和上面指挥着建筑语言,形成有着某种核心的紧密构造,制造宏大的,往往是过度夸张的统一场面,不是企图去认识城市,而是企图用一种宣传式的设计手法去提出一种解决办法,去象征某种新生活的征候,向城市倾泻密集的意义,与企图创造理据性,而非任意性的记号联系在一起。在这种审慎思考组织起来的“有机环境”中没有“自发的程序”存在的位置。所以,站在织体城市一边,就意味着城市设计必须与这类太专业的建筑学做斗争,与过份自我迷恋的建筑师的“主体性”做斗争,以及几乎是本能的对何系统性的理论与设计观的拒绝,需要反复强调,织体城市最突出的即是它的结构性质,它不是一种统一的场面概念,也并非是一种认识城市并指导设计的框架,决不是什么预先建立起来的东西,这样产生的只是一种理论或设计的解释,一种和城市本身无关的形而上学。结构的目光只能在城市的内部,由细碎成分之间的最小区别构造出来,各成分间的区别具有不可还原的性质,也让我们明白,城市语言表达的诸代码彼此可以脱离,一座织体城市在建筑语言上具有某种不可转译的性质,它只是一些在那儿的事物,对建筑师们说:我在这里,我就是这个样子,无需再朝上添加什么。 织体城市也对我们说,不要呆在外面和上面,请进来。一座织体城市的无造型性,构造的松散性也就是它在结构上的无主体性。在城市中发言的主体不仅是人,也不仅是现代社会所委托的一小撮发言精英,同样在发言的还有城市本身:石头泥灰、琐碎的生活痕迹、身体姿态、纯粹的行动……等等。结构性是这样一种性质:无造型的城市如无确定名字的事物,认识于是不受目的指引,它让你细看。 对我来说,织体城市不是过去,不是恋恋不舍的把目光留在过去城市的美质上;它也不是理想,因为我无意预言未来。城市不是一个抽象词汇,不是那种用任何一座特殊城市不能完全表现的抽象概念。织体城市就在现在,是包含在每一座具体城市中的可能性。既使在一座完全用现代正统规范建筑的城市中,几乎在它开始建造起,自发的程序也开始起动,尽管我们视之为违章、犯规、是完美城市需要反复扫除的缺陷:对历史遗留的织体城市,尽管我们初到那里,偶尔会听到几声对差异的追求,但是随之而来的是理智上的复原,用我们已经懂得的东西,已经说过的话语或己被详细陈述过的道理去解释,以迎合我们对城市的无知;在最好的程度上,我们把它们看成属于过去和我们关于城市的知识规范完全不同的系统,或是一种不同的生活哲学的体现,一种不同的智慧,而不是一种就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视线之外的眼前事物,是我们所知的城市符号系统的正常规范中可能出现的一种差异,种变革,一种革命。 诸成分差异不可还原的城市是琐碎的城市。正如巴尔特所言:“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但它把我的所有语言都吸附过去。”如果说“直面城市本身”是一种城市设计的纲领,它首先要求我们不带偏见,无前提的走进城市去。“直面”一词本身就含有漫无目的,不假思索的投入一座城市中去的意思,也指在理解之前不急于做判断:这种纲领不应企图告诉我们城市中的事物意味着什么,而应使我们注意意义被产生的方式,拒绝从外面和上面去寻找一种全面的统一性结构,而直接从内部去探讨每一细节如何起作用,从多重性的视角出发,体会细节和哪些语言代码有关,十分善于发现细节的功能作用:“直面”与“城市本身”联在一起,也要求建筑师对自身“主体性”在认识上的偏心或离位。投入城市中去和传统上深度和内在性之类的概念毫不相干,不是去挖掘本质,选择细节,不是用建筑语言去决定什么“真的发生了”。因为城市事物是埋藏在那类“文化”的意义之下的,过分注重这类大而无当的概念,身边的日常事物就疏忽遗漏,织体、结构这类概念的另一层含义在于:没有什么是主要成分,有的只是成分之间的形式关系,看似无关宏旨的枝节,特别显露着城市本身的存在,它们是绕不过去的;这种纲领并不是在制造织体城市和现代城市的对立,把后者看做无意义的世界,因为织体城市不承认在外或在上的主题构思,无意义性也是一个主题:事物仍然有意义,它们意指着“荒诞”,随之而来的往往是过分的构造手段,实际上,这种纲领企图做某种更彻底的工作:从城市事物中清除掉人们,特别是专业建筑师所不断加予的不恰当的意义。换言之,这种设计活动不需要理论的指引,它通过对“设计”的清洗来揭示城市本身,通过对覆盖在城市事物上的不必要的意义进行一种英勇的,而又不可能的驱除,从而探索一座城市如何不能阅读,却是可以理解的过程,使我们注意到习以为常的使事物成为可理解的方式:这种纲领并不把一座特殊的城市当做某一基础结构、某一普遍语法的显示,而是去探讨它不断重组着的它与自身的区别,这里没有深度,也无高度,有的只是它的不可捉摸的飘忽易逝的现象,以及它克制自身似乎以之为基础的代码的方式。对于给这些现象设想一种心理学解释和一种动机,它全无兴趣,因为那些想获得关于城市的深刻理解的企图,总是导致意义泛滥,就象在当今中国城市中泛滥成灾的“可识别性”,至多只会将这些城市的本文变得一无特色而已。所以谈论织体、结构、等价成分的相似与区别,多重性的现实,实际上就是把城市本身看成完全属于表层的本文,“直面”一词可扩展成一句子:直接面对一个面。这个工作也许英勇,但又不可能,因为正是我们所运用的语言阻碍着城市本身的被说出。如果说这种工作有一种方法,它既不想说明什么,也不想异致任何解码活动,那么,方法只可能针对语言本身,所以我们可以正确的说,这一方法本身也是一种虚构。“虚”在这里,是动词,要想进入城市,你就得先打开你的语言,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用一切现代语言——“只存在于某些现代本文内,让我们瞥见那些不能还原的差异,提出一种意念,让我们感知一片习常话语决不能发现的风光”(见巴尔特《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就职演讲》)——对过去和现在的,只残存在图上的和现在的,记忆的和想象的城市本文进行语言实验的兴趣,阻止我只限于研究那些使城市具有可理解性的结构和代码。从现在开始,城市设计只是一种语言实验,是自觉地与建筑学做斗争。 这种活动从何处开始呢?或许开始于一种结构性体验,它不是设计的准备,而是放弃理论,直接投身于一种纯粹的设计情景中,通过挫败我们有关城市事物可理解性的假定和阻挠我们通常的解释步骤来弄空和中止意义。这使它看似一种纯属形式的实验,但却具有某种政治含义,城市结构性质的揭示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批判,尽管是间接的。但我无意于在抽光城市的意义之后再花费时间去填充意义,而感兴趣于一种关于城市中碎琐事物的形式描述,描述一个各种性质互相对立的世界,如果说城市是一个矛盾的剧场:正确的与错误的,合规的或违规的都有权力在此演出,那么,这种设计纲领不把城市当做应予分析的人工制成品,而是当做一种意识的表现:一种邀请建筑师和使用者共同参与的世界意识和经验。放弃了在上面和在外面的权威视角,建筑师投入城市,晕眩在一系列多姿多采的片断之中,他在设计上的兴趣不是与连续性、发展、框架式的结构联系在一起,而是与本文片断的欢悦,与使用者从不可阅读的形象与场所产生的欢悦相连系。他不再讨论思想,而是体会到,本文的欢悦是与投身于城市中的身体紧密相连,那种欢乐是舞蹈者的欢乐,存在于,设计和对空间与实体的身体性经验之间。他在城市中寻找的不是知识,身体性经验在任何知识思考之前,某种认识上具有自然基础的东西。如果说城市是一种高度发,展的文化制品,它就开始于可当做自然性根源的初始的、前反思的感觉。做为一种琐碎的城市本文构造上的切入活动,它没有顺序,没有目录,没有主次。 (一)散漫的思考 在进入一座尚存的织体城市,或以织体的眼光去体验一座城市之前,有两种建筑学的陈词滥调首先要加以避免:一是诗情画意的陈词滥调,一是空间叙事的陈词滥调,两者合起来,就是我蔑视的称之为“心灵建筑学”的东西。我更以为,真正过时的城市设计模式就是正在盛行,被广为接受的那类东西,它们只是事先构思的事后解释,并且在试图批判社会的同时很少检讨语言本身的局限性以及其做为有目的的工具的恰当性。与之相反,象苏州、豸峰等看似属于过去的城市,却有可能把我们从“理论家”手里解放出来,它们迫使产生多样化的读解,每件事物皆有来历,但却都在不知多少次的营造重组之后丧失了确定的来源,把只存在于建筑史教科书中的编年“分解”开来,并提醒我们,必须按照现象性与生产性这两种不同的性质来“区分”城市的本文,这种区别性,深深根植在属于每一座具体城市的建筑语言,以及非建筑语言的本性之中。 现象性城市本文(现在通常喜欢借用古典词汇或高技词汇)有时间,追逐时代,却静止不动,实际上是自编系统的自恋阅读,并因此使对现实的“既定”看法和“既定”价值框架难以变动,既使不再相信有什么能永恒存在,但是,对城市事物构成的判断却总在理解之前,使得任何阅读都成为必定丢三掉四的目的阅读,其产生的设计模式注定作为我们的世界的一个过时的模式:生产性城市本文则要求我们注意城市事物各类语言,特别是建筑语言(就这篇论文的讨论范围而言)本身的性质,而不是通过语言去注意预先排好的“真实世界”。因此,无论所面对的对象起源于什么年代,它们使我们在行进之中和曾经存在或尚存的营造者一起卷入创造我们的现在的世界的危险但使人兴奋的活动中去。看似遗忘了时间,却生机盘然:现象性本文事先决定城市的意义,方法是文化解释与空间叙事,我们通常所谓的“构思”实际上就是预先编造的生活故事,它的场地必定是一块足够大的空间区域,否则不是城市设计,不足以制造宏大的统一叙事场面,它必定有开头、结尾和做为建筑语句紧密核心的高潮,每一部分都要发生关系,有机的结合起来,连续性是理解的必要条件,它的结构从总图上和模型上就必须清晰的看出来,从开头起,各部分都随着既定的交通路线发展着,偶尔加入一两个小品,就象在一篇故事中加点铁事,以表现“真实的”人情味或历史感之类的目的,每一个代码的选择,广场、街道、过渡空间、小细节都考虑到使用者的动机心理,通过感觉,诗情画意的解释,通过不同的使用功能和象征意图把意义灌入每一事物的名字中去,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曾被命名的;在某种意义上,生产性本文的产生是清泻剂式的,不事先假定什么东西,不承认从建筑代码到其概念价值之间有什么轻易的通道,不谈本质,不求深度,不求统一场面,不想决定什么,于是城市瓦解为片断,让我们用以构成这些本文的建筑代码去“表演”。这实际上断绝了任何空间叙事的吸引力,如果这让建筑师心烦意乱,那么就去享受这种心烦意乱。生产性的本文通常极富几何图案式效果,以挫败任何诗情意义的引入,同时,即琐碎又详细,让造型无用,让构思失效。这样的本文实际没有什么既定的结构与意义,除了由使用者产生的之外,但它自身的性质也让使用者很难拼凑出一个即时完整的图象;现象性本文是可预言性的,在其中建筑代码向着它的目的大步进军,所谓创新一般都采取挑战的方式,凝聚力来自夸张的手法,让人目瞪口呆,“什么都行”于是成了最富心机,最具造作价值的东西:在生产性本文中,建筑代码则在跳舞演出,物事很具体,甚至琐碎,但都不决定什么,正是因此,我们说它是“沉默的”,这里有假定的意义形式,但这些意义形式又是未决定的。片断就是某种只在那儿,并不发展的东西。城市于是成为一个空的舞台,向一切意义作用开放。如果这会使一位建筑师心神迷乱,学过的东西被颠覆,熟悉的语言失去作用,意义观念被撕裂,那么,这种由一切城市事物都难以命名而引起的晕弦就是生产性本文诞生的好征兆。 通常城市设计含有总体构思,在每个设计中,都有很多技巧,主题的显示、展开、有意的沉默、反向做法、故意的小犯规、变奏、大的对比造成的效果加强,通常非有不可的若干风格的复调,道路空间的开合,隔一段就会出现的凹口,诸如此类,这只能蕴生一类很广泛的设计,我称之为“单一设计”,当设计夸张的转换城市的社会现实而不使之分化、摇曳时便是单一设计;毫无直面的对决,毫无疏异,毫无体验上的骚挠。单一设计十分平庸,正如构图与统一是通俗(尤其在学校)修辞学的首条规则:“主题应单纯,除去不必要的支节杂物:此为力求统一。”(见巴尔特《明室》)这类设计不会让人心烦意乱,只有震惊,一下子被吸收了,如此而已。这样的设计也许让人感兴趣,即一座城市的旅游者或游客的兴趣,但不会让人爱。城市首先是用来居住的,你若能安静的定居,必是爱这座城市,而非仅抱泛泛的文化兴趣。单一设计既是平庸的,毁坏着城市自发秩序,又是夸张的,过度的,不必要的构造,如一种重负会把城市的整体压弯,也决定着建筑师对城市的阅读:阅读座城市就是追随某种“构思”的发展。 直面城市本身意味着对这类城市设计的“故事”不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在一座城市中我喜欢场景而忘记了构思,喜欢戏剧场面而忘记了空间叙事的序列发展,喜欢片断而忘记了结构性的总图与模型。我这里所说的戏剧不是那类“现实主义”戏剧,而是中国的戏曲,随便抽出一折都能独立演出,或如米兰·昆德拉做为理论术语提出的“通俗笑剧”——在《唐吉河德》之后的西方就已消失了——在一个小场景内,“一大堆完全不可能真的巧合与相遇凑在了一起。”(见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明显的城市结构只存在于在城市外面或上面的视角里,走进去,就只有和城市零碎事物纯粹的偶遇,也只能是这样。如果我们不能摆脱由叙事连续性产生的城市“整体感”,那么,让我们用一种“散漫的思考”去切割。在城市中无目的漫步的突然停顿之处,就切割出一单独的空间。在这里,有时一个细节吸引住我,让我感觉它的存在就足以改变我的阅读,一新耳目,在我眼中象是见到一新城市,具有更优越的价值。我称这个细节为“分心的点。” “分心的点”通常是城市中一局部物体,要立下城市的泛泛整体与“分心的点”。(当其存在时)的关系法规是不可能的,顶多只能说这是一种共存形式:这张清末南京路上的店铺照片在今天的江南城镇偶尔也能见到,但照片如一偶发的停顿视界,用其边框把单独空间切割出来。对于历史考证,我全无兴趣,而大片的墙上的几条细线让我倾倒,从真实的观点(业主或工匠的)看,这些线的出现也许有目的,但在我而言,此一细节如意外,从集体性存在中轻松的切割出个人存在的主体性,却不是由任何设计逻辑构组而成。这个景色无疑是二元的,但却不推动任何空间叙事的发展,只是坚定的以一种自我重复的方式去坚持,并通过门饰的细微区别被加强。粗壮的颜体字已经是建筑尺度,封闭的外墙在预防的同时拖延着内部的呈现,我们都知道那类店铺的内部总是零七碎八,但它的这种容量却恰恰把建筑变成一个纯粹的表层,从那些细线开始,主体性以并列的方式,通过琐碎的细节做超量表现,反倒使之零碎化,颗粒化,最终分崩离析于一种集体性的城市语言之中。这种语言是淡化、弱化、接近中性化的,因主体性的元气大伤而轻盈明快。对这一切,我迎面全收,刻意的分析反而无所帮助,不过,有时记忆或许有用。 有些城市细节能打动我,如一根刺,有些不能,无疑是设计者故意呈现的细节。我在城市中寻找的不是知识,不做分析,我寻找的只是奇遇。让我倾倒的东西并不耀眼,如这个住宅前的洗衣台,托起一块洗衣的水泥板的,是三、四种不同质料的彻块,都符合各自的合理彻法,却能合在一起,如被焊接,让我读到这座城市本身的语言原则。在上海人民广场,我总是快步走过,从无停留的兴趣,但在这个洗衣台边,却愿意蹲上一小时什么都不想,只是凝视。它带给我的感受与目瞪口呆正相反,毋宁是一种内在的激荡,如节庆,也如工作。 奇遇让人讶异,用批评家吴亮的话说:“惊讶起因于无知,也起因于对自己已知的推翻。”奇遇的原则也容我决定城市本身的存在,反之,没有奇遇,城市本身就等于不存在。而织体城市做为城市本身最优越的存在,它即是现出这样的揭示标准:这处碰上了我,那一处没碰上,但丝毫无损于整体上的理解。 城市中任何一个片断场景,如有一细节能让我“分心”,便足以让我的整个阅读出神入化。“某个东西”扎了我一下,激起心中小小的震荡:这里,在这里,我在这里。这某个场景对我不再无关痛痒,刹那一阵空,使我明白它足以告白我这个城市本身的全部,博尔赫斯那个“局部会大于整体”的语言原则并非荒诞。但并非是从一局部发展出一整体,而是在百般坚持的“不可发展”中直接向我全部呈现。如日本俳句,它的写录是不可发展的:该写的都写了。巴尔特称之为“活跃的静止状态,涉及城市一项“分心的点”,如一引爆器,在整个城市意象中“爆裂”出有如破璃窗上的小小星状裂痕。 “散漫的思考”可做一指导城市阅读的感性概念,让我联想到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虚构的一段忽必烈与马可波罗的对话场景: 大汗企图集中心神看棋:但现在令他困惑的是棋赛的理由。每盘棋最终都有输赢:但是输了什么东西?真正的赌注是什么?将军的时候,在被胜者击倒的国王脚下,只留下空无,黑色或白色的方格。藉由将他的征讨抽象化,将之化约到抽练的精髓,忽必烈抵达了最极端的军事行动:确定不移的征服,相形之下,帝国各,式各样的宝藏,只是宛如幻影一般包被在外;这个征服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 这时,马可波罗说:“陛下,您的棋盘镶了二种木料:黑檀木和枫木。您领悟的目光所凝视的方格,是从在早年生长的树干年轮上切下来的:您见到它的纤维是怎样排列的吗?这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节瘤:有一个芽苞试图在一个早临的春日发芽,但是夜里的霜寒阻止了它。” 直到这时,大汗都没有发觉,这个外国人已经知道怎么用他的语言(大汗的国语)流利地自我表达,但是使他震惊的并不是语言的流利。 … Continue reading 第三章:琐碎的城市本文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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