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马赛公寓在二战后的那些年中引领了类型学传统的开端,那么在勒·柯布西耶的哲学观中,它也代表了长期以来对集合体秩序探索的巅峰。这种追求可以追溯到阿尔及尔规划中的高架桥,追溯到光辉城市中的齿状板式高层,追溯到克拉特公寓和瑞士学生宿舍,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别墅大厦和雪铁汉住宅。
勒·柯布西耶希望建造许多成片的集合住宅,以支持他的理念。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这种理念的弊端也许就会显现出来。因为当每个街区都表现为统一的社区时,隔阂很可能就会在这些街区之间出现。当芒福德暗示出这一问题,并批评:室内街道在社会性方面,根本不能与高密度城市环境中的传统的地面相媲美,远离密歇尔大道的马赛公寓对马赛和密底地区来说可能恰到好处,但是这种集合住宅的理念如果不加甄别地在各种情况下随意使用,必然会引起很多问题。这是一种讽刺:勒·柯布西耶恰恰认为他的解决办法是具有标准性和普遍性的。
从本质上讲,新一代建筑师的态度是矛盾的。赋予这栋建筑以引人注目力量的绝对主义,其实与他们所主张的多元论相矛盾但作为一种建筑原型,集合住宅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将这种基本的形式转变为一种更灵活的建筑术语,以适应不同的城市、社会和气候。
早在马赛公寓建成之前,集合住宅的构想就被发表了,其设计原则影响了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很多住宅项目。十次小组稍后所表现出的批评性态度也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在艾克斯大会召开之前,出现了一个表达新观点的具有说服力的提案:由弗拉基米尔·博迪安斯基(Vladimir Bodansky)和沙德里奇·伍德(Shadrach woods)为摩洛哥提出的“ATBAT”(建造者工作室住宅)计划(1951-1956年)其理念就是希望创造一种符合当地气候、文化和文脉的集合居住区。建筑师们因此试图抽象出一些传统北非城市的空间特征,并将其与集合住宅特有的一些设计要素结合起来,比如空中街道遮阳板、阳台和屋顶平台。显而易见,这两种灵感源泉完全可以充分融合在一起;事实上有据可查的是:起初激发勒·柯布西耶关于集合住宅中某些要素的设计灵感的,正是20世纪30年代他所见的北非城市的紧密布局。
很明显,“成片(mat)”这一概念是与独栋的板楼相对立的;即便如此,“成片”仍然是集合住宅传统中的基本部分,因为建筑师一直在探索概念的城市与建筑相融合的手段。事实上,与被无人气的空地环绕的独栋板楼相对立的、以“成片”概念为基础的大量模型,在这个时期都重新活跃起来:不仅限定了院落空间、而且强化了街道形态的周边型建筑布局;具有建筑等级和空间等级的村落;将地形、社会等级、建筑形式和开放空间结合为个整体的山地城镇(或概念相似的原住居民区)。
不幸的是,这次对集合住宅理想创造性的重新阐释,诞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沉闷且粗陋的时代背景下,此时,无数板条箱式的高层建筑在世界各地建造起来,对功能清晰性的极度追求,远远超过了对吻合人类基本需求的、丰富而精致的社区形象的关注。这个问题的直接根源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定论:理想集合住宅的实现需要它的每个构成部分都是成功的。当公共设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仅通过减少社区元素而实现高密度,必然会招致灾难;提供开放空间却没有绿化,就会使“与自然相接触的社区生活”这一概念贬值。类似的巨大缺失在对集合住宅的模仿中非常多见。难道这意味着因为后来的这些灾难性的演变,原型就应该被谴责吗?还是应该谴责开发商和建筑师,因为他们以过于简单的方式回应战后城市危机?但是,即使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很多的战后实验建筑正适合“垂直贫民窟”这个俗称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集合住宅的演变历史概括了这样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在乌托邦梦想驱动下具有象征意义的作品,能够渐渐地被现状所软化和吸收。集合住宅的模式脱离了最初的带有地中海神话色彩的英雄立场,被迫妥协为遥远城市中的混乱而复杂的形态。在这个过程中,既诞生了出色的住宅,也出现了灾难性的结果,但无论哪种情况,先锋派的矛盾性和图景式的规划方法都占据了显要位置。勒·柯布西耶真诚地相信他的理念是社区重建正确的普遍法则。但是法则变迁的整个过程却将最初宣言的光环抛在了身后。此外,在那些将勒·柯布西耶的梦想贬值的社会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对环境决定论和社会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怀疑,而且这些社会也越来越不能表达或定义可能的社会秩序感。集合住宅这一章,针对这种建筑类型,浓缩了它从一个时代的希望转变为另一个时代的怀疑、直至成为谨慎反思和冷嘲热讽对象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