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 虚构城市 Fictionalizing City
俄国的形式主义者试图抛弃控制着西欧艺术的传统的哲学和美学的臆想,爆发出其特有科学实证主义的新热情,不理解这一点。我们很难理解画家为什么要去解决空间问题,并且这一解决必须脱离画布平面,因为在平展表面上的一幅绘画和其他任何形式一样具有空间性。如果说,强调形式胜于主题内容的艺术家还保留了什么最后的主题的话,那就是:不去复制现实,而去创造一个地地道道的现实。根据这种意识,传统艺术品中,材料(颜料)和形式(画布的二维平面)不可避免地创造了常规和人为状态,也就缺乏真实性,这也就是为什么要强调使用真实材料的含义:现实的构成材料,而非人造的、以艺术本文结构之外因素为对象的表现性材料。
不过,在这种艺术的下一步发展中,产生了二种值得争议的趋向:
- 一是把艺术等同于某种认知活动,这导致了认为只有三维的体块才是现实的看法,三维的体块取代没有完全摆脱平面特征的阳浮雕似乎代表了认识上的进步;
- 二是对工程和技术结构的形式摹仿。艺术家似乎有意谈化自己的画家身份,把自己当做建筑师或者工程师来看待。
从艺术的角度看,这种做法为艺术家把自己逼向艺术的绝境埋下了伏笔,但从建筑的角度看,一种绘画、雕塑、建筑在艺术本文结构意义上的初步融通却产生了。无论塔特林创造的中央阳浮雕,罗德琴科的非平面的体积构成还是米杜里奇的“空间绘画”,都包含着一种对空间的新看法,即空间不再是以透视等幻觉艺术手段去制造的三维审美对象而是一种需要真实体验的东西,可以恰当的称之为体积或容积。在这些作品中,艺术家既不想表现现实,也不想复制现实,而是把对象当作一种完全包容自身的价值进行证实,所以,艺术家创作采用的是木头、铁、玻璃等真正的而非人造的(不如说表现工具性)材料,并把材料块体构成的建筑原理(建筑)同这些块体的体积构成性(雕塑)及其色彩质感和构图的表现性(绘画)融为一体。
泰拉布金指出,这里包含着一种观念:
在这些构成中,空间问题得到了三维构成的解决方法,于是它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法,而不是像在二维平面上的那种传统解决方法。总之,无论以其形式,还是以其构成和材料,艺术家创造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名下无虚的对象。
这种观念与实践,无论对于现代艺术还是现代建筑都是至关重要的,尽管我们可以攻击,认为其本质是唯美主义的,或是纯形式、纯艺术的,但象非象征质感画家在画布表面上,或以阳浮雕的形式进行的没完没了的实验室试验,为材料本身的缘故而对材料进行的研究,以及从技术角度对一般结构概念的研究都日益完善着我们对形式的现代感受力,并且以一种偏执的精神去精益求精。同时,一种不依负于任何外在因素的纯形式的独立结构观念被确立了,一种纯艺术、纯建筑的真实观出现了,一种纯职业性、技术性的方法具有了方法论层次上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艺术家通过纯形式的和只对形式下工夫的方式自动剥夺了自己创作的一切意义,也就剥离了和传统审美观念的一切关联。因为传统的审美观自始至终寻找的就是形式中的内容,就是建筑中可以做明确价值判断的固定功能,而一个不加装饰、空洞无物的形式使得传统的批评家找不到任何做为批评依据的审美涵义,使得建筑评论家面对一个空洞的容器式的建筑失去了任何与空间幻觉制造有关的评判基准,换句话说,就象容积代替了空间,体验也驱逐了“审美”。不过,纯形式阶段的现代艺术也许可以驱逐“审美”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彻底的驱逐“审美”本身。驱逐艺术的“表现”本身,俄国构成派画家有意识忽视自己的画家身份,但并不排除自己的纯艺术家的身份,他们创造的对象不表现传统的建筑物的设计规则,意在创造一个无内容的,只包容自身的对象,但唯独容忍了艺术标准,就象柯布号召建筑师向工程师学习一样,艺术家也向工程师靠拢,他们的现实主义观点,使得回避审美之后的新目标:创造一个现实,必定在最一般的意义有一个实用目标,所以,如泰拉布金所说的:“我们把构成理解一为一种带有某种实用,特征的明确结构,没有这种特征就失去了意义。”
但是,这种并不实用的实用特征又能走多远呢?如果我们要质询当下建筑教学中类似无用的立体构成课程,回顾一下构成派的活动是有益的:不考虑讨论技术构成实用便利的前提下对技巧结构的模仿,在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的条件下,在完全丧失了杰出艺术家的基本特征的任何专业知识的前提下,同工程、技术和工业的结合只能是浅薄的,把工业主义做为唯一选,取的对象也是受了与日俱增的时代度诚的激励。
因此,从建筑学的角度看,构成派的作品连建筑模型都称不上,如果我们在“新”、“旧”艺术之间划一道明确的区分线的话,决定性的特征不是表现与否,而是这种表现是直接性的还是间接性的,构成派提出的对空间的“容积”理解是重要的,问题是容积本身不是封闭在任何浅薄幼稚的表现形式之内的,在这一点上,至上主义画家对色彩的看法更高明一些,色彩本身就是空间的,它是唯一的基本因素,无需在画面上给它一个“空间”的框架,于是它就象声音一样,无形无状,于是我们不在谈论色彩的形式主义或形状,而是思考声音和色彩(光)的结构关联。
我并不认为艺术家的上述努力是毫无结果的,首先,关于纯粹的艺术结构的纯粹职业性的解决方法本身,就已经在理论和实践上超越了以往的西欧艺术。其次,这为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现象之间打开了互相交流的通道,最后,构成派艺术家对工业结构的形式摹仿也许天真幼稚,但这对现代工业材料的形式化贡献菲浅,更重要的是,工程技术是一种非博物馆所能承纳的东西。选用这些真正的工程材料,对赤棵的形式进行实验室的操作,不仅把艺术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这种意图创造博物馆化的典型形式本身就是陈旧的艺术主题的新式变换而已。
现代建筑也是在同样的一种想使自身典型化,正统化的企图中丧失立场与动力的,建筑与艺术一样,有必要采用一种民主的形式,艺术要走出博物馆,建筑要走出正统的建筑学,博物馆已经够满的了,城市中象征性的典型建筑已经太多了,新的民主艺术本质上是社会的,开放的,在这样一种过程中,我们还没有看到典型建筑的消亡,正如我们期待着一种开放的建筑学——城市设计的诞生,但我们的确已经看到了艺术领域中架上绘画的消亡,从这一点上看,泰拉布金在20世纪初的宜言简直就是一个提前的预告:
……然而,绘画的消亡,架上画作为一种形式的陨灭,并不意味着广义艺术的殒落。艺术依然生气勃勃,不是作为一种固定的形式,而是作为一种创造性的事物。再者,在埋葬艺术典型形式的关头,在举行阐述前文时我们参加的这个葬礼的紧要关头,异常开阔的地平线正在视觉艺术的面前徐徐展开……,用崭新的形式和内容描述艺术。这些崭新的形式就称为“创作技能”。在“创作技能’中的‘内容”是对,对象的使用和处理手段,是规定对象形式的结构、证明对象社会目的的和功能的构造原理。
在这段话中,已经包含了结构主义的基本思想,一等到现代运动(文学、绘画、雕塑、建筑、戏剧……)的美学孤立主义被放弃了,特别是当艺术作品被认为应当置于社会环境内来考察时,形式主义就引出了结构主义,而形式主义提出的原理仍然保留着,只是更加相对性了。艺术基本上被看作是一种符号学的事实。根据这种见解,有可能建立与其它(艺术之外)符号学事实的联系,这样就增加了结构方法的复杂性。以文学为例,文学于是不再只被归结为言语,也不只被看做是文学事物。在其它各门类艺术中,我们也看到同类的趋向——典型艺术的观念被放弃,对以为在艺术中实现了真实原则的潮弄,尽善尽美成为谎言,重要的是一种可能性,能够向人们固有的关于体验的观念挑战,或者向人们提供关于体验的其它信息,或者为公众疲意的生活带来一线生机,或者用一种不确定的活动改变公众,关键是一种态度,实验的态度,一种关于艺术的全部观念的转型。也许有人会问,用“结构主义”概括这种转型在理论上是否过于偏颇,那么,捷克美学家和哲学家J·穆卡洛夫斯基于1941年在他的《论诗学》一书中做过精碎的回顾:
预言完全不关心哲学问题的诸科学流派,干脆放弃了对它们的前提的一切有意识的控制……,结构主义既不是一种存在于经验材料界限之先或超越这一界限的人生观,又不是一种方法(即一系列只能用于一种研究领域里的研究技术)。宁可说它是一种今日实行于心理学、语言学、文学理论、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社会学、生物学等学科中的理智原则。
在这种精神氛围中,艺术为克服孤立的美学主义,独断的形式主义寻找出路,与之相比,建筑学似乎是个例外,它在为克服独断的功能主义寻找出路,不过,我以为独断的功能主义本质上也是一种独断的形式主义,没有无形式秩序的功能,独断的也就是固定的,教条的,建筑学中的功能主义是特别发育不良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意味着被形式主义抽空的主题内容之类的东西又回来了。
应该强调,在经过形式主义的大量形式实验之后,“功能”已不是“内容”的同义词,我们说“功能方法”,泰拉布金为“创作技能”所下的定义,也可看成是为“功能方法”所下的。这清楚的表明了从纯形式主义的后退,对美学事实复杂性的认识加深了,另一方面,形式的实验一旦走出狭小的实验室,试图在坚持分析的和构成主义的前提下,与广泛的社会角度发生联系,也就介入了社会冲突,我们一方面看到从形式的方法到结构的方法的演变,从发生学的程序到同时性的功能认识的转变,另一方面,对形式主义基本原理,对艺术结构独立价值的坚持也包含着这样一种理论设想,即摆脱那种一旦和外部因素对上关系,就总是想把艺术理论从一门系统性科学歪曲成插话体、杂琐拼盘和轶事体论说的企图,正是在这一点上,把各门艺术基本上看成是一种符号学事实的观点异常重要,在艺术观念的整体转型中,我们把握着某种基于现代语言学研究的方法论上的统一,如同数学在自然科学中的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研究中对雅克布逊提出的结构语言学的功能方法以特别关注。更进一步说,当艺术作品被认为应当置于社会环境来考察时,在一种符号学的方法中就包含着孤立的形式方法一直回避的有关结构的合法性要求,应当可以克服纯粹的形式主义对复杂的美学事实的最初的(无论如何是可以理解的)绝望之感。合法性本身首先就在于介入了由功能性和结构性分析所构成的认识论。介入的认识论方法应当取代通常发生学的程序,以及伴随着这些程序的理解和解释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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