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迪恩评论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全集 第2卷序言

过去的一个世纪,其产品和发明的数量,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纪都无法相比的。它完成了素材的积累,这些素材是原材料,服务于一场崭新而必胜的精神上的大规模运动、它只待正确的思想将其整理、改造和引导。但它并不懂得通过创造寻求潜在可能性的真正开发。这无能源自彻底的分裂。此外,在当代,这分裂仍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公众的、社会的、事务的等等)与人类最本原的欲望和需要之间。这最本原的欲望和需要,我们说那是——情感。

整整一个世纪,这冲突已为敏锐之士所揭小,但他们的声音被遏制了,以致呐喊终归无效:既不能影响舆论,也不能左右事件。

20 世纪的优越在于,这冲突将成为自觉。

30年了,不断更新的努力已初现端倪(在绘画、在诗歌、在建筑中……):努力强调情感的价值,努力挽回过去一个世纪的缺憾。我们迫近这个时刻了,“外部的”实在将通过情感被达到、被理解。据此,当今的建筑将被赋予通常所不被承认的重要性。

建筑师,就结构而言,不如工程师;就经济而言,不如金融家;就审美而言,不如画家。然而,正是他们,将深刻地影响我们明日的生活方式,他们懂得发掘和利用潜在的可能性,在工业进步与人类社会的、情感的需要与欲望之间建立联系的可能性。建筑已在绘画中找到了支持、这给了它摆脱陈旧表达方式的勇气和自由。它发掘出存在于建造的新方法与绘画及造型的新观念之间,存在于工业与作为一切行动之基础的社会冲动之间的联系。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柯布正处于当代建筑的中心。

住宅(别墅、公寓)

我们知道柯布在现代建筑与科技进步之间建立了5 点联系:

1)底层架空柱(首层用于其他可能的功能而非居住);

2)介于承重构件和墙之间的骨架,由此引出下述两点;

3)自由平面:

4)自由立面;

5)屋顶花园。

自从柯布作为建筑师正式开业以来(1922年),他实践并发展了他的原则。通过在各式各样私人宅邸的建造中所获得的经验,他提炼出这些原则。位于普瓦西的萨伏伊别墅是其中一个最纯粹最清晰的例子。确切地说,这栋建筑没有第一层;它矗立在底层架空柱之上;因此,居住始于第二层。这栋建筑是对于一个明确的问题的实践探索、即思考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能够使玻璃墙面与居住的房间协调起来。柯布清楚地认识到:人作为一种生物,为了生命的需要,既不能忍受阳光的泛滥,亦不能忍受阳光的缺乏;他还认识到:风景,参与人类生活的风景,只有在被框定为部分后才能清晰地呈现。

大型建筑

在国际联盟宮(日内瓦)的377份送选方案中,惟有柯布利皮埃尔的方案能在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7年过去了,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在现代建筑运动的历史上,第一次、将一个方案当作一个纪念碑来讨论,将这座纪念性的丰碑献给一种极其复杂的具有社会属性的有机存在。

阴谋阻碍了它的实现,但无损其决定性的影响。我们看到那帮最终取得建造委托的学院派建筑师,看到他们不得不放弃他们自己的方案,而把柯布的布局和提案改头换面、据为己有。原因很简单,因为柯布的方案建立在对问题深入分析的基础之上,因为作为建筑师,他创造的力量从根本上摆脱了一种做作的装饰艺术的任性随想。如此,在实际建成的国际联盟宫背后,无形中竖起的,是现代建筑。是它,指明了道路(1927年)。

为日内瓦所做的虽然只是一纸方案,但它至少在莫斯科中央局大厦(1928~1935年)部分地得以实施。这栋莫斯科的建筑,如今用作轻工业部。它矗立在另一些政府建筑旁边,那些建筑代表一种被糟糕地误解的现代主义。方案的实施被推迟了,因为当时的努力都集中在“五年计划”上,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人们针对现代建筑与日俱增的厌恶感。

同一时期,在巴黎,就在这两位建筑师的指导下迅速立起两栋建筑:大学城瑞士馆(1930-1932年)和庇护城(1932-1933年)。

大学城瑞士馆就隔声问题所做的尝试无疑是相当重要的。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基础以及用柱把建筑举离地面的做法,几根极粗壮的柱,深深地插入夯实的土壤里。

但,首先让我们觉得特别的,是对入口大厅的体量与空间的组织。尽管可用的地方相对有限,建筑师却创造出一处充满活力的、自由而广阔的、甚至可称得上是宏大的空间,这样的空间在巴洛克之后就很少见了。有意义的是,这解决方法却似乎相当简单:楼梯正确的位置,隔墙自由的起伏(自由平面的原则),并附以放大的呈棋盘式布置的显微摄影照片。在此,引入了现代建筑中激发活力的元素,就这些元素对青年所产生的影响而言,这一做法是正当的。事实上,这建筑是属于青年的。

关于庇护城的研究和解答则与此截然不同。这栋建筑矗立在巴黎东郊,是这两位建筑师迄今为止实施的规模最大的项目。尽管预算非常紧张,本该采用原始的技术手段,但立面却采取了相当大胆的解决方案:一面8层通高的全玻璃墙面,不设可开启的窗,实现了全欧洲第一栋内部空气(经过调节的空气)人工循环的多层建筑。

那里亦然,最令人惊奇的是通过空间和体量之间的联系所获得的宏伟气度。缺乏这种联系,现代建筑将无以复存。应该意识到,前厅(一个取消两相邻侧面的立方体),竟是如此自然而然地连接到会客厅(半圆形),会客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在大厅得到延伸,而大厅又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将男人和女人引向不同的房间。这栋建筑是朴实而动人的宣言——最卑微者也有权享有高尚而人性化的生活。

苏维埃宫的方案(1931年),与参赛的其他现代主义方案受到了同样的冷遇。中标的方案呈现的是一个不同风格的杂烩,让人想起一类纪念性建筑,颇对1820年前后浪漫古典主义的口味。

在苏黎世,柯布为苏黎世人寿保险公司所做的方案,首轮就被评委淘汰出局;事实上,这方案难道不也力團以令人惊异的方式肯定大型建筑的地位及使命吗?

包含众多“单体细胞”的出租公寓的问题,把建筑师引向城市规划。1922年“别墅公寓”的方案[《勒·柯布西耶全集》(第1卷·1910~1929年),P35-38]让我们看到,他考虑以怎样的方式来实现跃层式的居住“单体细胞”。这一想法在日内瓦的“光明”公寓(玻璃房子)及最近的欧特伊公寓(1932-1934年)中部分地得以实施。

城市规划

如同住宅,城市规划也有了新的法则,而且两者紧密相关。在住宅的建造中,独立的骨架带来自由的平面,各层隔墙的布局可随意变化;同样,在现代城市规划中,行人与车辆交通将分离,将彻底独立。所有的道理早就明白,但却没有实际的举措,这要归咎于自称颇有能力的当局。该如何建立这分成两股的交通?该如何给散发着恶臭的城市带来新鲜的空气?该如何以青葱翠绿的广场替代狭小阴暗的内院?

柯布在其建筑生涯伊始(1922年),便意识到居住的“单体细胞”与城市机能之间存在极为紧密的关联。

1925年,巴黎装饰艺术博览会上,柯布标新立异地在一个原大的居住单元旁,展示他为整顿巴黎所做的“瓦赞规划”,人们现在该理解柯布此举的象征意义了。

这个规划方案激起了众多的异议,无论是针对其细节,还是总体概念。然而,人们不禁要问,这个恶性发展的 19世纪的城市,是否真的未被死亡召喚?

虽然人们对此视而不见,但在这个方案中,某些城市规划的问题的确找到了具体的解答:人车分流;居住的高密度,伴随着最低的覆盖率;城市肿块的消除;都市土地向绿色空间的转变。

这些原则在其他的作品中得到发展:安特卫普对面、埃斯考河左岸的竞赛方案(1933年),日内瓦(1933年),斯德哥尔摩(1933年)的改良,以及最近柯布为1937年博览会提出的构想

——不是组织一个集会,而是治理巴黎东部的一个居住区。

阿尔及尔的规划(1930-1934年)包含了未来城市规划最清晰的形式。方案受到这个异域城市独特地理环境的启发:这个城市的膨胀将它的居民逼到海边,因为陡峭的悬崖拦截了城市向内陆发展的去路。这个方案凝集了长期积累的经验,并导向新的可能性。

商业中心由紧凑而高耸的建筑构成,由这个综合体的屋顶平台引出一条公路,通往一处目前尚未开发的高原。就在这片高原上,新的居住区将拔地而起——高高的房子排列成长长的曲线,让人想起镰刀或有机体的形式。在法国,人们设计出在铁路上架设高速公路的方案。1922年,奥古斯特·佩雷便设想以天桥连接他的摩天楼的上部。人们还见识了纽约一位伪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图纸,他想在街道形成的峡谷之上,在摩天楼之间架设大道。但阿尔及尔的方案既非这乌托邦中的一个,也非事物现实状态的漫画或夸张。

恰恰相反,柯布从居住的平面出发,一一理顺目前在城市纷繁的现实中混为一团的诸元素,并依照新的关系将它们重新组织起来。这些元素,正是由于人们对其本质缺乏了解,当前它们已经造成了对城市机体的破坏(极高的居住密度,交通干道划过的豁口,各种各样由于地形造成的困难);这些似乎与生活相对立的元素,在柯布手中却转变成积极的价值。这些元素,简言之,似乎其自身就意味着混乱,只待有预见力的精神抓住其真正的本质,并通过艺术的法则将其降服,使它们能够作为一种生命不可或缺的自由的创造力量被揭示出来。从总体上看,柯布的城市规划作品,呈现为一项明确的准备工作,它着眼于将来的演化,以新的统一体的利益为目标,力求消除一直存在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对立。

作为不带偏见的旁观者,面对1929-1934年这5年中柯布的活动,恐怕要被他生产率之迅猛以及实践方面之繁多搞得眼花缭乱。

但另一方面,听柯布的演讲,听到他有重复之处却一点儿也不稀奇。

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柯布的作品,你很快便会意识到这种多产并非一个接一个的“侥幸发现”。最新奇的侥幸发现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毫无分量。只有在其全部的果实中,将那几条清晰构思的原则一步步地发展,一点点地深入,它们才可能构成有繁殖力的学说。

柯布自身的演进正是如此,他逐步地,可以说是有机地,在实现一开始他就清晰构筑的任务。

在同一个词的重复背后,是相同的原则,一次又一次,永远总是——认识精确性。这就是柯布常常在口头重复的,且应当重复。坚韧,于此,是力量的标志。但就作品本身而言,它们又是多种多样的、非概念性的,因为解答永远不会来自事先开好的处方、而是要对症下药。建筑师的力量就确切地表现在,针对生活向他提出的看似任意且永不相同的情况,来给出新的解答,并懂得赋予其普遍的秩序的价值。

用分析的方法构想柯布的工作,还要考虑建筑师与材料的关系。这种人与材料的关系,构成柯布作品的一个独到之处。柯布抵达巴黎之际,正值绘画界大兴运动之时(立体派),在巴黎丝毫看不到——像在苏联常常听说的那样–资产阶级没落的征兆。更确切地说,正是百年文化的积淀唤起了新的力量,它能呈现我们这个时代本真的面目。正是在这决定性的几年中,柯布观察的禀赋接受了指引,他那从视觉的角度开发现代建造的意志便可以上溯到这一时期。现时代的建筑师总是妄称要穷尽蕴于材料中的全部效果的可能性,并将其推向极致,这样的狂言有何裨益?——魅力来自相异的结构,来自光滑与粗糙、玻璃与墙面的并置。一旦懂得以相宜的方式加以利用,最终,力量将来自朴素的材料——这便是今日因以取代装饰的要素。在巴黎大学城,毛石的界墙构成一幅生动的镶嵌画,它与室内隔墙光滑的表面形成游戏似的对比;当柱子被覆以镜面玻璃的碎片,它就从巴黎郊区的电影院一下子来到庇护城的大厅,这要归功于柯布所擅长的对大面积表面的处理,一种真正的建筑易容术。

1929~1934年间进行的工作是极为丰富的。

许多始于若干年前的方案,一下子达到了成熟;而另一些方案,目前,尚不能预见其全部结果、这正如农田的重新改组。柯布的作品超出了建筑专门领域的局限,它们呈现为一种启示,即,通过行动证明,我们这个时代的生产能力完好无损。

希格弗莱德·吉迪恩 Sigfried Giedion

1934 年 10月于苏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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