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豫赣
当我试图接近路易斯·康的秩序时。我发现只是说:Order is. 是什么?他没说。他是从无可度量与可度量开始了他对秩序的接近,其间,他谈论感觉felling与思想thought;他谈论形式form与设计design;他也谈论愿望desire与需求need,他最具体到建筑的一次谈论是服侍空间与被服侍空间。
我在这些分立而成对的概念里发现了一种等级与秩序。虽然,康并不相信这些。他说:我相信并无这种分立,我相信每件事情都源于同一时刻。并不存在某一事物或另一事物的良辰吉时,简而言之,某些事物同时开始。假如这样,康为什么要将它们分立出来?用康自己的话来说:分开来,只是为了便于思辨。
康从无可度量与可度量的两种形式开始思辨,他说所有的一切都滋生于无可度量,他又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有可度量的可能。
无可度量如何滋生可能度量的形式?他力求在两者间寻找到一处可以相交的门槛。在康眼里这门槛且轻且薄。也许只有康所讲述故事里的女祭司才可以立在那薄薄的门槛上并向里面张望。
她的侍女走上去对她说:小姐,小姐,朝外面看呀,看看上帝创造的奇迹。但小姐说是的,是的,但要朝里边看,能看见上帝本身。外面与里面指的是什么?是指自然创造的奇迹还是指建筑师人工创造的建筑?在康看来,两者之间并不存在高下优尖的区分。对于那自然的不可度量的世界那山,那树,那风,他只能心向往之,他愿意相信他所建造的房间也可以自成世界。在这里既不存在人工对自然征服的野心,也不存在人类对自然恭顺的谦卑,它们并行不悖…
或许,那内与外还可能表达的是对直观的感觉与思想向内的思考。倚重感觉,远离思想这是康的建议。但他同时又警告我们:停留于感觉,远离思想,意味着一事无成。所以,康强调的是倚重却不停留感觉。于是他说:思想是感觉加秩序的体现。
他将秩序添加进来以便让感觉抵达思想。因为没有秩序,感觉将一事无成,没有秩序的感觉既不能表达也不能被表现;没有感觉,秩序虽然形成一切存在,却并没有存在的欲望与表现的目的。
他将欲望与需求小心翼翼地区分开来。因为需要容易满足而欲望难以实现,需要仅仅来自已知的东西,而欲望并不仅仅满足于需要,需要从来都无法对未知提出要求。
康提出这样的问题:贝多芬创作第五交响乐之前世界需要它吗?贝多芬需要它吗?贝多芬是在一种未知的欲望下进行创造,现在,世界的需要尾随其后。
因此康实际说出了他不曾说的:欲望发生需要。
我们常常有表达形式的欲望,却更经常地在生活里被需要(功能)所击倒。所以,康将欲望和需要区分开来就可以超越对功能(需要)与形式(欲望)的传统争端。假如欲望发生需要的话,他接着就可以说:形式发生功能。
他说:对我来说,一个方案犹如一曲交响曲,是结构和光的空间王国,至于此时此刻它的功用如何,我并不关心。
他说这些话,并不是说他像密斯一样漠视功能。密斯说:功能追随形式。康说:形式发生功能。密斯说:看那细部,上帝存在于细部间。康说:朝里面看,你能看见上帝本身。
所以在思想深处,康相信有一个完美的形式,一个让人惊讶的形式可以让不同的功能完美的发生,这样的例子可以从康一直追问的哥特建筑里找到,那让人惊叹的如同光之交响曲的哥特教堂的形式不但发端于功能完全不同的古罗马市场也还启示了伊斯兰礼拜堂的完全不同的横向使用……这之前,对基督的祈祷以及对真主的礼拜不过发生在某一家住宅的饭厅里。
可是,为什么选择罗马的巴西利卡,而不是其他类型的建筑?
假如康说存在于事物间的美首先是让人惊讶,然后才是认识,最后才是对美的表现的话,单就惊讶而言,罗马的万神庙、斗兽场那一类不让人惊讶?恰恰是惊讶后还存在的认识才使得最早的基督徒挑选了一种符合宗教仪式的巴西利卡的形式,然后对它进行美的表现。
因此,康有理由说形式效忠于实现梦想或信念的欲望。
这并不是说,形式是可以消除差异的,恰恰是表达光线的梦想将哥特教堂将罗马市场区别开来,也恰恰是表达对朝拜圣地麦加的欲望才改变了礼拜堂对哥特教堂的使用方式。
康将形式看作是对事物间不同点的认识,从中取走一点,形式也就毁掉了,或被转换了。康用勺子举例,简单明了地解释这一观点:想到勺子,你就会想到一个容器和一个柄,拿走了容器,就只剩下一把剑似的东西,取走了柄,则成为一只杯了,放到一处,它们成为一把勺子。
所以形式不属于个人,因为形式的一切还不曾具体,还没有被物质化,还没有具体的形状……因此,形式与物质条件不相干。设计不过是形式的某种物质化行为形状与形式相去甚远,而形状不过是在设计过程中形式有条件的具体化。
为此他说出两句极其简单却难以翻译的格言:Form what, design how.
再一次,康将形式与形状的区分意义重大,假如形式不可拆解,形式就不能模仿,假如形式并不具体,设计就不可能开始于某一具体形状,这恰恰是我们所难以抵挡的诱惑。在设计博物馆就想到康的金贝尔或贝聿铭的东馆的诱惑;在设计公寓时就想起柯布的马赛公寓或MVRDV的老年公寓的诱惑;在设计办公楼时就想起努维尔或库哈斯的某幢建筑的诱惑…在康看来这种思考方式甚至不够形式主义的资格,那不过是形状主义的伪装。
假如形式是超越物质而首先被思考的。那么,具体的结构,构造,材料可能就还不是形式最初的起点,他对它们的片段话语却自有逻辑。
他说,从一个超凡的结构切出一块以求得到一个超凡的空间,这成不了一个空间 (这里暗示空间高于结构的秩序)。他说,建造的惟一途径,使之实现的惟 一途径是通过可度量的手段必须遵循法则(这意味着建造不过是对建筑的度量)。他说材料是耗散的光,(所以材料从属于光)。他说,因为选择一种结构与选择光线是同义的,要给空间以好的影响(于是光线也从属于空间的秩序)。
假如康谈论建筑也仅仅停留在空间的不可描述上,那他对建筑学的贡献就并不会超越赖特对空间的表达,当康醉心于秩序的表达,秩序的实现时,当他将实现秩序看作是令人赞叹的实现结构的秩序,建造的秩序、时间的秩序,空间的秩序时,假如他起先考虑的形式无法用物质性的结构材料以及建造的秩序表达,那他如何表达形式?如果形式本身意味着各部分,各要素的不可分割性;如果他认为设计就是努力把这些部分要素发展成彼此和谐的形状使之成为一个整体的话,这里是否意味着又一种矛盾?
形式要求要素的不可分割,而和谐又要求一种要素间的关系,这就要求要素具有独立性,假如不谈论这些独立要素间的关系:结构关系,构造关系,材料关系,形式从何处发生?
为此,康回到他说他热爱的起点。在起点上,他发现的是形式表达之前的欲望,学习的欲望,聚集的欲望以及健康的欲望。对应的形式他认为是学校的形式,街道的形式以及绿地的形式
以欲望为起点,他不但将形式落实到人性中来,也因为人欲望的介入而避免了工具或技术决定论的建筑理论当中——他再次提醒我们,在令人惊叹的技术奇迹面前,重要的还有我们对它们的认识,然后我们选择,我们判断。
我们并不用担心他会坠落到他自己一直避免的谈论具体的设计问题当中。
他不断地谈论一种人的氛围,谈论剧场时他谈论将演员的休息室看作可以会聚交流的场所,谈论学校时他谈论人们学习的欲望与学习如何发生的场景,即便谈论具体的楼梯平台,他仍旧将平台看作是可以邂逅(以满足会聚的欲望)与看书(以满足学习的欲望)…他从没具体说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假想那儿可能发生什么:他从没说如何设计楼梯平台,他只是思考如何提供会聚或学习的机会……就这样,康从来不谈论形状,形状所导致的风格问题就从来不曾波及到他,谁相信将康认为是后现代的定义呢?又有谁因为他自由的诠释了古典的秩序以及空间就认为他是古典建筑师呢?这样他就超越了时代的批判。谁会因为康娴熟的技术表现就将他看作是高技派呢?这样他也就摆脱了我们今日尘嚣日上的技术决定论的泥潭。
这样看来,康将绿地看作是健康的对应物可能就过于具体,他似乎也很少谈论绿地与健康的问题,在萨尔克生物研究中心里他将排除废气的管道容纳在一个单一的空间里以达到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的分离,也可以看作是对健康的考虑,可是在此处室外那个著名的流水广场里不但没有绿地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建筑与广场呈现出一种孤寂而沉默的模样。据说在这个广场上不种树是巴拉干帮忙做的决定,据说巴拉干抚摩着康精致的混凝土感叹,可是千百年后,即便混凝土已斑驳脱落,那种一直打动我们的孤寂却应当一直存在,也基本符合康自己的本性。
所以,在康所认为的人类三大愿望:学习的欲望,会聚的欲望以及健康的欲望之外,恐怕我要说,那里还有一种独处的欲望。
因为在独处中,人们才能远离大众并将自己沉没在静谧的非光与非暗中。沉在非光中,外在的感觉才能得以被静谧与光明的秩序照亮;没在非暗里,内在的思考才能抵达现实的真正起点并被度量。
非光与非暗正是康对静谧的分别解释。分开来,只是为了便于思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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